弥问

Six Feet Under

【冷战组丨露米】世界黎明之前(下)

阿尔弗雷德被太平洋战场搞得焦头烂额,海军的报告已经快在他办公桌上堆成小山了。他感觉自己差不多变成了那个整天足不沾地的苏丨联人。郁闷的时候,他真的想学伊万的样子,去灌醉自己,然后埋头大睡一场,把这些烂事全忘掉。

伊万的信来的特别不是时候。当时刚刚开完会议,几个海军高级军官在他耳边叨叨了三个小时关于物资优先供应太平洋战场的问题,阿尔弗雷德听得头都大了两圈。他费了半天功夫才把话题扯到了日军密码破译的问题上去,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胃疼得不行,捂着肚子靠在了办公室的椅子上。

信是伊万亲自派人送来的,阿尔弗雷德一边扶着胃部哼唧,一边摆弄着手上精致的信封。欧洲人总喜欢在门面上下功夫。苏丨联人贴心地写了英文,笔迹整齐,内容阿尔弗雷德一早就猜到了,他挑了几下眉毛,叹着气开始回信。

对方肯定是听到了些许风声,委婉地提到了这件令阿尔弗雷德头痛不已的事。为了安抚伊万,他只好在回信里强调了他是把援苏事宜放在优先的地位上的。

“不管这对我们战争计划的任何其他部分有什么影响,”阿尔弗雷德写道,“你要相信,对苏丨联的特惠援助政策是最特殊的,是摆在美国所有战争物资分配的首位,这点是不会变的。”

阿尔弗雷德转了转笔,把这长达两页纸的回信叠好,塞进已经写好名字的信封里,让那个苏丨联人带了回去。虽然现在美军在太平洋跟日军打得确实十分艰难,但如今苏德战场那边很大部分都是美国的物资在撑着,如果真的在上面缩水,伊万那边很难撑住。现在美国最大的顾虑,是苏军一旦节节溃败,德军踏平西伯利亚,与日军汇合,陈兵白令海峡。

援助是没法克扣的,不过国内军方的压力,还是得阿尔弗雷德咬牙顶着。

在世界丨反丨法丨西丨斯丨势丨力形式均不乐观的情况下,苏丨联已经屡次对英国提出在西欧开辟第二战场的要求,阿尔弗雷德认为有这个必要提上日程,但亚瑟那边态度更暧昧一些,他现在正在北非被隆美尔打得晕头转向,自顾不暇。

直到六月,中途岛海战胜利后,阿尔弗雷德身上负担骤轻,他暂时从太平洋战场抽身,开始往返于华盛顿和苏丨联。作为美利坚合众国,他对欧洲战场十分上心,第二次协定书的谈判早就提上了日程,已经持续了数月。这是场容易被忽略的艰难战役,是他和苏丨维丨埃的博弈。

五月开始,德军的步步紧逼令苏丨联红丨军节节败退,让伊万怒不可遏。他把其中一部分怪在了盟国头上,阿尔弗雷德只好瘪着嘴看他发火。

他倒是理解伊万发火的原因,在这种紧要关头之下,盟军的援助物资竟然出了乱子。之前物资的运输全都是由英国海军护航的,六月底这支船队被德军舰队袭击,致使十三万吨物资沉入了海底,英国方面也损失惨重。

亚瑟那边首先就不乐意了起来,本身因为苏丨联海军力量薄弱而替其运输就不在他所承诺的范围之内,如今又出现了损耗,七月份,他便在阿尔弗雷德的默许下停止了运输。生死存亡之际,物资却供不上来,伊万生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这不意味着阿尔弗雷德想跟伊万吵架。

阿尔弗雷德开了瓶白兰地,倒在玻璃杯里小口地抿着。他已经学会在严寒中用酒精驱寒,但不怎么爱喝伏特加,一喝就上头。吞咽着酒液,阿尔弗雷德小心地偷瞄正靠在窗边看雪的伊万,那个苏丨联人刚从斯大林格勒回到莫斯科,身上那套沾满尘土和血迹的军服已经换成了干净的毛衣,他双手环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年轻的美国人只好无聊地拨弄着屋内的壁炉,试图让自己更暖和一点儿。可直到天黑,他的双颊都被火烤得红扑扑的了,伊万也没说一句话,把阿尔弗雷德的耐心耗了个干净。

他心下一横,把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轻手轻脚地冲着伊万走去。阿尔弗雷德偷偷从身后抱住伊万的腰,脸埋进了他后背毛茸茸的线衣里。伊万握住他的手,食指一下下轻轻拍打着对方的手背。屋内唯一的光亮来自他们身后的壁炉,温和地发出暖融融的橘光,空气中偶尔传来细碎的柴火爆裂的声响,和窗外雪落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你心情不好吗?”阿尔弗雷德悄声说道,他鼻尖闻到了酒精和艾草安定的味道。

伊万的手指顿了顿:“你觉得现在这个状况,我能高兴得起来吗?”

他此番只是知晓了阿尔弗雷德来莫斯科商讨第二次援助协定的事,才回来的。阿尔弗雷德满心想着能趁着这忙里偷闲挤出来的时间跟他好好见个面,谁知这位除了沉默就是沉默,根本没什么跟他摆好脸色的意思。

“……前线那边,状况怎么样?”阿尔弗雷德想了想,挑了个可以继续的话题。

“一如既往,不能更糟了,现在德军已经渡过了顿河,”伊万闻言叹了口气,“你又让我雪上加霜。”

“喂,”阿尔弗雷德叫道,“你别忘了我来莫斯科的目的是什么,对我这种态度对你的国家半点好处都没有,你自己看着办吧!”

“哦?如果我以身相许的话,美国是不是就是我的土地了?”

“你想得美!”阿尔弗雷德愤愤地扭了把对方的腰,“不过说要紧的,摩尔曼斯克和阿尔汉格尔斯克这两个港口运输起来确实危险,有德国海军威胁不说,还又长又冷,符拉迪沃斯托克那条更别说了,更冷更长,从美国西海岸过去还得横穿西伯利亚。这次,唔,我会把给你修铁路放进协定书里的,再开辟从美国本土经过阿拉斯加到西伯利亚的航线,行了吧?”

“我放心你。”伊万终于舍得露一个笑容给他,他把身后的男人拽到自己面前,让他趴进自己的怀里,“真暖和。”

阿尔弗雷德哼了一声:“怎么,我让步了你才肯抱我一下?真是现实。我刚刚在那边烤了那么久的火,再不过来找你就烤化了,能不暖和吗。”

伊万没说话,神色缓和了不少。

阿尔弗雷德又道:“先前亚瑟给我施压,让我在援助上一视同仁,我都给拒了。跟你说要削一下物资,看你不高兴我也没实施,反而给你加了。费了这么大的功夫,里里外外把人都得罪光了,你还一点歉意都没有。”

“真是抱歉,”伊万的语调里显然没多少诚意,他低头亲吻了下他的额前,嘴唇触碰到他柔软的金发和温暖的肌肤,“现下的状态实在太糟,哪怕下了战场也回不过神来。但只要想着你在陪着我,就没那么痛苦了。”

阿尔弗雷德嘟囔着:“虚伪。”

后来的他们其实都在怀念那个年代,那个他和伊万甘苦与共的年代。一切的困难和艰险似乎都没有那么难熬,起码比用枪指着对方舒服。

之后阿尔弗雷德又去了几趟亚瑟·柯克兰的地方,那个英国人在非洲沙漠足足黑了两个色号,虽说之前被打得灰头土脸的,但精气神还挺不错。阿尔弗雷德跟着盟军在那里晒了几天太阳,又飞去了莫斯科——三方的协定谈判拉锯战已经接近尾声。

但他左等右等,原定会在中午过来的伊万到第二天都没出现,阿尔弗雷德沉不住气地去问了问,才从欲言又止的苏丨联军官那里得知了消息。

他飞去了斯大林格勒,跟医疗兵和一支六十人的小队在一堆充满血污的尸体和碎裂的瓦砾中找到了伊万。伊万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楚了,他中了几枪,金纸一般的脸庞沾着灰尘和血污。他们被德军伏击,死得只剩下他一个。

伊万费劲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瞳孔涣散着,半天才聚焦在阿尔弗雷德身上。他冲着美利坚皱眉,斥道:“你给我回去!谁让你来这儿的,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华盛顿交代?”如果不是声音有气无力,还是挺有威慑力的。

阿尔弗雷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轰得一声涌进了大脑,激得头颅发胀发烫。“我他妈不是普通人,你傻吗?”他哑着嗓子吼道,“我死不了!”

“那你就该清楚我也死不了,”伊万说,黯淡的紫眸像是要烧起来一样,“但如果你在苏丨联的土地上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负责?”

“布拉金斯基,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个换援助的筹码吗?”

伊万没有理他孩子气的控诉,他冲着赶来的卫兵吩咐:“你们带琼斯先撤,留几个人给我就行了。”

“除非把我打趴下,”阿尔弗雷德不怒反笑,“否则谁都别想强迫我。”

伊万盯着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话出来。他的眼皮颤了颤,在众人面前昏死了过去。

他醒来时第一眼瞄到了防空洞银灰色的顶,身下是狭小的行军床,身侧是个毛茸茸的热源。阿尔弗雷德坐在地上,趴在他胳膊上睡着,手紧紧地握着伊万的手指。他翘起的那撮金发没精打采地怂拉着,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伊万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阿尔弗雷德自己便醒了。他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扯了个笑容:“你醒了。我就说你今天肯定能醒,那小护士还不信。子弹都拿出来了,这里设施太差,手术做得很勉强,不过你恢复得不错。看来你的自愈力没被现在的状况影响太多。”

苏丨联人淡淡地嗯了一声,他坐起来,冲阿尔弗雷德伸开双臂,道:“过来。”

阿尔弗雷德有些迟疑,他小心翼翼地抱住伊万,生怕他的伤口还没好,把他弄痛。

“怎么了?”阿尔弗雷德放缓声音。

“我从没那样想过,”伊万说,“把你当向美国政丨府要挟的筹码,说真的,你怎么能这么想,要是我真准备这样做,有的是办法让你死心塌地地嫁到苏丨联来,现在的状况也不至于困难成这般局面。”他说着笑了笑,眉毛却紧紧地蹙着,贴在阿尔弗雷德背上的手抖得让人心颤。

阿尔弗雷德本想着回敬他几句,但看见他的样子,几句话堵在了嗓子眼,硬是没吐出来。伊万和伏击他们的德军苦战了三天,阿尔弗雷德想象不到他这三天是怎么挺过来的。他小声道:“别担心了,会没事的。不管是斯大林格勒,苏丨联,还是你,都会没事的。”

见伊万没有动静,阿尔弗雷德轻轻叹了口气:“想哭就哭吧,我还能笑话你不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脑袋压得他的手臂没有了知觉。如果不是温热的液体把自己的外套沾湿了一小片,阿尔弗雷德根本不会察觉伊万真的哭了,悄无声息,毫无声响。

半晌伊万终于开口:“好冷啊,下雪了吗?”

“昨晚下了场小雪,”阿尔弗雷德连忙说,作势就要离开伊万的怀里,“你现在很冷吗?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带了点吃的,让炊事班热着呢,这就给你端过来……”

“饭可以等等吃,”伊万箍住他,“你得在这儿陪我。”不容置疑的语调。阿尔弗雷德有些哭笑不得。

“你说怎样就怎样,”阿尔弗雷德摊了摊手,感觉自己像是在哄孩子,“快点好起来,第二次协定书在华盛顿签,你要是不出席我会很失望的。”

所以当伊万“带病”出席,降落在华盛顿国立机场的时候,阿尔弗雷德亲自去迎接了他。斯大林格勒如今开始了寸土存争的巷战,情况不怎么乐观,但伊万看起来却没之前那么疲惫了,他最近没上前线,气色却比没受伤之前好多了。

“你看起来不错,”阿尔弗雷德打趣道,上前握手,“苦中作乐?”

“算是吧,”伊万笑道,他难得没穿军装,“苦是真苦,但冬天已经来了。”

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伊万的弦外之音不难听懂:“这话听起来悦耳。你知道的,最近你上司在报纸上说得那些话,让他们有点尴尬,特别是亚蒂,我家的老头们还让我多说点好话安抚安抚你。”

“看你表现。”伊万道,“听说柯克兰没来?”

阿尔弗雷德点头:“他抽不开身。”

“没事,反正现在我也不是很想见到他。”

 

伊万直到签好最后一个名字,才暗自松了口气。倒不是他担心英美两国会临阵反悔什么的,第二次协定书其实已经开始实施了好几个月了,只是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太过损耗心神。目前斯大林格勒被占了大半,处境实在艰难,这条吊着命的援助又太过重要。绷着一根神经终于松了下来,他也能睡几天安稳觉了。

还没欣赏多久华盛顿的夜景,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停在了宾馆的楼下。

“下来!”阿尔弗雷德从车窗里探出头,兴奋地冲着伊万挥手。

伊万趴在窗户上,良久才道:“你要干什么?”

“问那么多干嘛!”阿尔弗雷德的眉毛竖了起来,“让你下来你就下来!”

阿尔弗雷德几乎是把伊万推进了副驾驶座,又颇为绅士地替伊万关上了车门:“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若是春夏时节,这里的风景或许真的能称得上好地方,但正值初冬,触目灰白,这个不小的山头看上去就有些光秃秃的了。

“晚上城市的灯光太亮了,”阿尔弗雷德解释说,语气颇为自己的国家得意,“这里远离市区,星星可以看得清楚。”

他指着天空,青蓝色的天幕,繁星满空。

“……你是约我来看星星?”伊万像是被斑斓的夜色迷住了。

“这地方我可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的!”阿尔弗雷德把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自己躺了上去,“安静,没有遮挡视线的东西,视角也好,夏天的时候特别漂亮。”又嘟囔着:“带你稍微放松一下嘛,省得憋出毛病来。本来想带你去看极光的,可你在美国也待不了多久,去阿拉斯加的话,老头们肯定又会骂我不务正业。”

伊万失笑:“苏丨联也是有极光的。”

阿尔弗雷德鼓起了腮帮子:“有你也没时间看!我这算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吗?”

“没有,”伊万沉吟,“在阿拉斯加看极光……很好,我真的很想去。”

“真的?”阿尔弗雷德几乎从地上跳起来,“这两天吗?那我去安排一下——”

“等战争结束,我一定去。”

阿尔弗雷德顿住了,神色也严肃了起来。他安静地靠过来,仰头看着漫天璀璨的星光:“好,那约定了,战争结束的时候,我带你去看阿拉斯加的极光。”

“嗯。”

“不许食言。”阿尔弗雷德不放心地补充道。

“……”伊万认真地回答,“尽我所能。”

他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张银色的纸笺,阿尔弗雷德好奇地翻开。

“今年元旦克里姆林宫宴会的请柬,”伊万道,“不是很大,参加的人不多,我只是想让你去。不过你要是有事,就算了。”

阿尔弗雷德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好,我也尽我所能。”

元旦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并没有来,这倒是在伊万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将要跨年的时候给大洋彼岸拨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人声嘈杂,仿佛能透过听筒传来酒气。伊万用俄语问道:“很忙吗?”

“就是乱七八糟的应酬,”阿尔弗雷德不耐烦的声音有些失真,用俄语回复,“再灌我酒我估计没法挺到凌晨了。你那边如何?”

“比我想象的要热闹些。”

“我想也是,前线的反攻进展顺利,按你家上司的脾气,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吧。”

“是啊,”伊万低低地笑着,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表,“五十九分了,阿尔弗。”

“啊,唔……”阿尔弗雷德才想起时差的事,“新年快乐!虽然我这边天才黑了没多久吧。”

“嗯,新年快乐。”秒针镇定地拨过十二。

他看着夜色里灿然的灯火,莫斯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美的夜色了。伊万轻声道:“я люблю тебя, дорогая.”

阿尔弗雷德没想到会收到这么一句新年礼物,他盯着地板微笑,突然觉得鼻尖酸酸的。捂紧了听筒:“Love you, too, big guy.”

 

伊万善于把握机会,他本就是在战火中浴血而生的,鲜血早已把他染成了红色。那场革丨命焚烧了他的肉体,冰凉的皮肤下,是滚烫的灵魂。

在那个冬天,伊万的呼吸曾经停止了几个小时,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模糊、难过又冗长的梦,四周都是火焰,明明灭灭,火舌愤怒地舔舐着他的衣角。他被重重包围,无路可退,无路可走。

从那时开始,有近十年的时间,他都在做着完全相同的梦。火焰如鲜血般融进他的骨髓,炽热滚烫,他咬紧牙关,汗液刚一冒出就蒸发成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嗞得一声,仿佛是解脱。可他没能解脱。

和他的土地一样,伊万的体温一直保持在人类的正常温度之下,但外在有多冰冷,内里就有多灼热。他坐在自家的躺椅上,用手遮挡太阳,阳光照进血肉。他毫无血色的手掌仿佛是透明的,显露出皮肤下金红色的骨头,如同埋着烧得通红的钢铁。

他也明白,阿尔弗雷德是永远无法理解他的,无法理解他所承受的痛苦,也无法理解他不顾一切所追寻的理想。

伊万喜欢这个年轻人,他身上的活力和朝气,哪怕让伊万倒退几百年,也不会有的。所以他对阿尔弗雷德,一开始更多是艳羡。

元旦之后阿尔弗雷德拎着包跑到了伊万在郊区的家住了几天,寒冬的莫斯科冷得要命,冻得阿尔弗雷德抖得像个筛子,却怎么也不肯走。

伊万带他去看自己家旁边那片白桦林,看着阿尔弗雷德哆哆嗦嗦,恨不得连眼睛都不睁开的样子,忍不住想要逗他几下。

他抽了根干柴,恶作剧般地敲了敲旁边的那棵桦树,震得树枝上一溜溜的积雪倾泻而下,窸窸窣窣地坠了阿尔弗雷德一身。雪沫顺着围巾钻进了他的脖子,阿尔弗雷德惊呼了一声,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头顶上的雪拍落到了地上。他打了几个抖,用眼瞪了瞪伊万。

伊万吃吃地笑,眼神飘到了半空。那些白到透明的颗粒漂浮在空气里,发出微微的闪光。“看啊,阿尔弗,”他说,向空中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些光芒一样,“这里的雪那么干燥,一落下来就会散在风里。可它们都亮晶晶的——这是阳光掺在雪尘中的金粉。”

他回过头来,冲着阿尔弗雷德微笑,笑容也亮晶晶的。

阿尔弗雷德被他难得真心诚意的笑容激得愣了愣,但他很快便明白了过来,笑道:“感恩戴德吧,布拉金斯基,HERO我从不吝啬。”

说完又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担心是不是自己自作聪明。所以他故作镇静地理了理刚才拍乱的金发,掉头往那栋小别墅走去,用背影朝伊万挥手:“冻死了,跟你在外面吹了半天风!我要回去拥抱火炉、黑面包和你那甜得吓人的茶了,你继续跟你的白桦姑娘卿卿我我吧!”

伊万看着对方亦步亦趋的懊恼背影,突然分别不出此时的心悸是否是因为心神不宁。他有过很多梦想,想要温暖的土地、在房前种满向日葵,甚至是老莫斯科城巷尾小商铺里那些盛在玻璃瓶中的彩色糖果——有些实现了,有些连想一想都觉得是奢侈,所以他咬紧牙关,捏紧手指,吃更多的苦来换取活下去的勇气。他和阿尔弗雷德真的不同,阿尔弗雷德是烈日骄阳,是金色的玫瑰,是真正的被上帝眷顾的土地,而伊万,他永远蹒跚在没膝的暴风雪里,只能攥着掌心的十字架,不敢流出泪来。

可就是这样的他,却想要把自己整个的揉碎,把他冰雪般的血肉里那些难以察觉的金粉全都筛出来,打成玫瑰送给阿尔弗雷德。哦,他想,自己没那么多金子,最多打成个单薄的戒指。他会拖着自己残损不堪的躯体,满心欢喜地把戒指送到阿尔弗雷德的面前,而他心里清楚,这枚戒指甚至比不上阿尔弗雷德的一缕头发,但他心甘情愿。

面对阳光自惭形秽的卑微,藏在心脏缝隙的阴影里,难以察觉,也未曾消失过。

他对阿尔弗雷德,从来都是旧调重弹。

但现在又有一些不同了。伊万追上去,把那个裹得像个棉球的青年抱起来,在阿尔弗雷德的叫骂声中大笑。无论如何,此刻他已经拥有了他的太阳。

 

第三次协定签订的会议定在伦敦,虽然早在七月份就开始实施了,但由于细枝末节的东西太多,一直拖到了十月。加拿大也开始对苏丨联进行少量援助,所以马修也是参加的人员之一。

加拿大这个人,存在是有些薄弱,但伊万一直没搞清楚为什么柯克兰有时候会分不清楚这对兄弟。俩人确实长得相像,但气质差得天南海北。

比如阿尔弗雷德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像马修那样温和内敛。

 “马修,好久不见。”伊万主动上前搭话。

马修含笑地点了点头:“是啊,伊万。”声音软绵绵的,伊万到现在才意识到两人连声音都有些相似。他又暗自叹气。

比如阿尔弗雷德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冲他说话。

思忖间阿尔弗雷德从会议室外跑了进来,一下子扑到了马修的背上,兴高采烈:“嘿,兄弟!”

“嘿。”马修又注意到了门外的另一道身影,“英格兰先生。”

亚瑟·柯克兰跟在阿尔弗雷德的后面,一边整着自己的领带,一边向马修颔首示意。

“马修,会议开完之后我和阿尔要去找个小酒吧喝点东西,”亚瑟说,“你要不要来?”

马修应声:“好啊。我留在宾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棒极了!”阿尔弗雷德笑起来,恨不得要手舞足蹈了,“家庭聚会!”

他偏过头,趁亚瑟不注意的功夫,对着伊万眨了眨眼。

“……下个月在德黑兰的会议,”伊万在结束后说道,“我们会好好讨论一下第二战场的事情。”

阿尔弗雷德愁眉苦脸地点头:“我也想让这件事赶紧有个结果。”

“你和英国在这件事上争论的怎么样了?”

“吵了不止一架,”阿尔弗雷德撇撇嘴,“亚瑟并不喜欢霸王计划,他固执得要命,要不是我威逼利诱,他才不会接受这个。还好,目前时间初步定在了明年的五月一号,不过这个时间以后还得再改。”

“我倒是很高兴你终于在想法上跟我统一战线了。”

“哦,”阿尔弗雷德笑笑,“我也有自己的考量,不必谢我。”

伊万不难猜到阿尔弗雷德的想法,无非就是在担心按照苏丨联目前的反击速度,或许到了44年的春天,就需要什么所谓的第二战场了。在西欧的话语权至关重要,阿尔弗雷德不会傻到连这个都想不到。

“你长大了。”伊万揶揄地说。阿尔弗雷德对这种话总是反应过激,而伊万喜欢这么逗他。

“拜托,我一直在学习,很多方面。”阿尔弗雷德说,“而且我正在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你大概是忘了。欧罗巴经受了两次战火难以磨灭的洗礼,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用不了多久,我会告诉他们谁才是新世界的强者,包括我那古板傲慢的‘老爹’,和你这个一直把我当孩子看的斯拉夫人。”

“这话听起来有点刻薄。”伊万说,面色有些低沉,“所以我现在是你的假想敌之一?”

“……你在说什么呢。”阿尔弗雷德倏地放松了下来,脸上又挂上了无畏的微笑,“我们现在可是同盟,并肩作战。”

 

阿尔弗雷德在改变,他像块海绵一般的在战争中迅速成长起来,甚至比之前成长得还要快。这个军火发家的年轻人没有受过太多战火的浸染,按伊万的想法,他好运到令人眼红了,仿佛真的像他的人们所歌颂的那样,阿尔弗雷德,美利坚——是神眷顾的孩子。

不置可否的是,这样的阿尔弗雷德越来越耀眼了,他脸上熟稔的微笑,举手投足间的锋芒连伊万也无法小觑。他像一块原本就华美的原石,在时光的雕琢下更加闪耀瑰丽了起来。

在伦敦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拉着他绕着圣保罗大教堂转了几圈,这座巴洛克风格的精致建筑屡次经受毁坏又重建,前几年的不列颠空战又再次受到损伤,命运多舛。阿尔弗雷德带着他登上教堂的小圆楼,俯瞰整个暮色下的伦敦。

阿尔弗雷德银灰色的长风衣迎着风摆动,他理着被风吹乱的金发,几只灰色的鸽子停在他面前石柱的空隙里,歪着头看他。

这个美国人从兜里掏出一小块早就备好的面包,细细地掰成碎屑,放在手掌上。

“真好看。”伊万忍不住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形容什么。

“是啊,这里是最适合欣赏伦敦市景的景点之一,”阿尔弗雷德抿嘴微笑,“我小时候,亚瑟每次带我到伦敦,都会来这里。他有时候会坐在教堂里呆一整天,要不然就是蹲在地上喂鸽子。”

“听起来挺无趣的。”伊万说。

“英国人嘛!”阿尔弗雷德笑道,“对他来说已经是相当有生活情趣的部分了。”

他说:“小时候我不明白亚瑟为什么会那么忙,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常常叹气。那时候他可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帝丨国,弗朗西斯虽然跟他一直不对头,可也没敢太触其锋芒,可他还是会叹气,又沉又长。不过我现在好像终于明白一些了。”说着他叹了口气,转瞬又笑了:“你看看,还在说着呢,就不由自主地学起来了。”

“你曾经说希望我不要变,可我还是变了。”阿尔弗雷德的声音仿佛从他们头上巨大的白色圆顶传了过来,空洞又绵长。

“这不怪你。”伊万回答,“是我要求了太多。”

“你说,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

“……不会太久了。”

“是啊,不会太久了,”阿尔弗雷德偏过头来看着他,眼神模糊不清,“按理说应该高兴才对,但我其实并不多么开心。我真的好害怕那一天。”

伊万呼吸一滞。他怎么会听不出来这么明显的暗示,但他大概是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硬是没做出一丝一毫的回应。他只是攥紧了阿尔弗雷德冰凉的手,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1944年6月6日凌晨,盟军百万之师横渡英吉利海峡,在法国北部的诺曼底登陆。8月19日诺曼底战役结束,盟军继续向东推进,进攻德国本土。

苏丨联战场军事形势的改变和盟军在西欧的攻势,逐渐削弱着援苏政策的军事意义。更多的问题在意义削弱的同时,逐渐浮现并清晰了起来。

“您当初是怎么说的,祖国,”坐在右手边的人说道,“反丨对丨共丨产丨主丨义丨制丨度是当初您提议援助苏丨联的前提,对于美国来说,共丨产丨主丨义丨制丨度同纳丨粹丨制丨度的原则和主义一样,也是不能够容忍的。”

“读读这篇电报:‘苏丨联在波兰问题上毫不妥协的政丨策和冷酷无情的态度表明它企图在战后统丨治波兰,而且还要把整个东欧和巴尔干变成自己的势力范围。’”

“除非我们就他们当前的政丨策同他们进行争论,每个迹象都在表明苏丨联在涉及我们利益的每个场合都将成为世界的恶霸。”

“苏联的势力越发膨大,这是我们最不想看到的。现在的首要对策,就是尽可能的进攻欧洲大陆,跟苏丨联争夺欧洲大陆的主导权。”

“我知道,我知道。”阿尔弗雷德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件事我没意见,就按你们说的办。”

“还有,希望您和苏丨维丨埃的显体保持一定的距离,”另一个人叹气,“这更多是为了您好,祖国,之后的日子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平和了。”

阿尔弗雷德摘下眼镜:“……我正在努力。”

因为英法的祸水东引,使伊万对西方充满了不信任感,对西方一直保持着冷淡。阿尔弗雷德本来马上就可以敲碎这块坚冰了。

他觉得这多少有点可笑了,曾经的他追逐着伊万的身影,以难以超越的速度站在了所有人的顶峰。当他终于有能力融化伊万的自我保护层时,甚至在伊万开始热切回应他的好意时。一切却要土崩瓦解了。

伊万披上了他红色的外衣,悍然坐在了世界另一端的宝座上,而阿尔弗雷德要做的,居然是站在伊万的对面。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阿尔弗雷德想。为什么是伊万挡在了他道路的前面。

阿尔弗雷德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去看看富兰克林,他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1945年4月12日,富兰克林·罗斯福逝世。5月11日,即对德战争结束三天后,美国政府内部向杜鲁门提出抛弃特惠援苏政策的报告,希望此后对待苏丨联应向对待其他国家一样看待。

第四次议定书规定的援助物资除为苏丨联未来对日作战所必需的部分外一概停止供应,并且不签订第五次议定书。

伊万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挣得眼角发紧,他屏住呼吸:“你再说一遍。”

“该说的我已经说清楚了。”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干巴巴的,“我尽力了,但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了的。”

“你是想说,这里面没有半点你的意思?”伊万冷笑了一声。

“这是总统和国会的意思,”阿尔弗雷德也笑,“是美利坚的意思。”

伊万几乎想要鼓掌了:“非常好,琼斯。不过没有跟我国进行任何协商就擅自停止援苏政策,是不是有点不太尊重。”

“您想多了。”那头顿了顿,“正式通知很快就会交到您手里。”

“所以,这就是你的态度?向苏联施压吗?我从不吃威胁这一套。”伊万退后一步,重新坐到了椅子上。他的嗓子有些发痛,压抑着声音,连站立的勇气都瓦解了个干净。

“伊万,”阿尔弗雷德慢声细语,小心翼翼,吐出的字眼却像铁索一般勒紧了他的脖颈,“你也明白迟早有一天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的吧,我们之间不可调和的东西太多,战争不过是把一切退后了而已。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33年之前的那十几年,那场“红丨色丨恐丨惧”?我记得,我的国民们也都记得。那时到现在,变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你不会退让,我也一样。这些年你的国家对我们来说已经太超过了,没法继续容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这是最后的提醒。”

伊万的心缓缓地沉下去,阿尔弗雷德的每个字他都再清楚不过了。

“你知道那些……”

“知道。”

伊万合上眼,用尽力气:“我需要跟你谈谈,面对面的那种。我要见你。”

“不。立场上,我连这些话都不该跟你说。他们说的对,我太任性了,很多事情,必须要分清楚。”

“听起来真不像你。”

“学着习惯吧苏丨维丨埃,”阿尔弗雷德说,“做我的对手可不会多么好受的。”

8月17日,杜鲁门下令尽快结束租借援助,当天晚上,美国各港口就停止了一切援苏物资装运。在所有租借援助中,对苏租借援助是结束得最干脆、最彻底的。

 

 

“……从波罗的海的斯德丁到亚得里亚海的里雅斯特,一幅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华沙、柏林、布拉格、维也纳、布达佩斯、贝尔格莱德、布加勒斯特和索菲亚——所有这些名城及其居民无一不处在苏联的势力范围之内……在全部历史中,没有一次战争比前不久地球上这么多广大地区沦为废墟的这次大战更容易用及时的行动加以制止。它本来可以不发一枪就被制止住……但是,谁也听不进……我们肯定地必须不让那件事重演。”

“不错的演讲,”伊万评价,“看看这段,‘我不相信苏俄希望战争。他们所希望的是得到战争的果实,以及他们的权力和主义的无限扩张。’我是不是该说他中肯?”

“随你喜欢。”阿尔弗雷德在电话里赔笑了几声,“你还是少给我打电话吧,我这里都是有监丨听的。”

“那真是太遗憾了。不过你还欠着我一次极光呢,看起来你才是那个没有遵守承诺的人,而且是两次。”伊万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并不怎么难过,他的口气仿佛真的只是在陈述阿尔弗雷德失约了一次约定。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一会儿:“世界大战结束了,但战争并没有结束。”

“你说得对。你总是说得很对。”伊万叹气,“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阿尔弗。”

阿尔弗雷德挂上电话,他站在这个城市的高点,透过玻璃窗俯视着整个被夜色包裹的曼哈顿。

他的目光跨过大西洋,跨过不列颠,横穿西欧大陆,撕破黑夜。仿佛他能看见他的眼睛。

这是他们的世界。

 

 

 

参考:

GeorgeHerring,Aid to Russia

美国国务院.美国对外关系文件(第四卷)

《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


评论(14)
热度(356)
  1. 共3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弥问 / Powered by LOFTER